刘猛推开办公室门时,晨光正透过百叶窗在水泥地上织出斜斜的金线。
他习惯性地摸向窗台,那盆王大爷送的仙人掌还歪在陶盆里,肥厚的叶片上凝着细密的水珠,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。
"啧,又忘了浇水。" 他自嘲地笑了笑,从抽屉深处翻出喷壶,水线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彩虹,落在台历上圈着红痕的 5 月 8 日 —— 那红笔圈了两圈,边缘被蹭得发毛,像枚警惕的眼睛盯着即将到来的暴雨。
电脑主机 "嗡嗡" 作响时,他翻开值班记录簿。上周三的巡查记录里,明溪江库区水湾村后坡的 "轻微裂缝" 被铅笔标了星号,此刻在晨光下泛着灰白,像道未愈合的伤疤。
鼠标滑过气象网站首页,135 毫米的降雨量预报突然跳出,配着张乌云压顶的动图。他盯着屏幕上滚动的雨情预警,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,去年水湾村滑坡时那股混着泥浆的腥气仿佛又涌到鼻尖。
"小林!" 他突然提高嗓门,惊得窗外梧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,其中一只嘴里还叼着半截油条,翅膀扑扇时掉下的渣子正落在窗台上。
林少虎抱着一摞文件撞开门,领带歪得像根拧反的鞋带,右眼角还沾着昨晚加班留下的眼屎.
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头发乱得像鸟窝,怀里的文件最上面还露着半张没打完的表格,标题栏写着 "民主评议政风行风问题整改材料"。
"刘局,您找我?" 他喘着气,把文件往桌上一放,几张 A4 纸滑下来,露出背面用铅笔涂鸦的卡通雨神,手里拎着个写着 "暴雨" 的水桶。
"通知各所,启动地质灾害三级应急响应。" 刘猛转动办公椅,身后书柜里《地质灾害防治手册》的书脊泛着陈旧的光泽,第三页夹着的红色书签正微微颤动。
"重点监测点名单五分钟内发你微信,附带去年各隐患点的对比照片,记得标清楚坐标。半小时后开视频会,让地质环境股把三维建模投影准备好。"
"可是刘局," 林少虎推了推下滑的眼镜,镜片上还留着昨晚泡面的油星,"吴局长早上刚刚安排,县人大调研组要听 ' 民主评议政风行风问题整改情况汇报 ',让我们准备些带案例的实景材料......"
"实景材料?" 刘猛从笔筒里抽出支红笔,在台历空白处画了个简易的山体滑坡示意图,"等下我让王所长拍段裂缝扩张的视频,绝对比 PPT 上的动画逼真。"
他把笔往桌上一磕,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,"但现在,救人比汇报重要。"
视频会议开到第二十分钟,屏幕突然泛起雪花。
刘猛看着明溪江库区王所长的脸在干扰中碎成马赛克,却清晰听见对方的嘶吼从扬声器里炸出来:"裂缝己经一米宽了!老李家猪圈后墙塌了半面,猪崽子全窜后山去了!"
"有没有人员受伤?" 他的手指深深掐进办公桌边缘,去年滑坡现场那个抱着婴儿奔跑的母亲突然闪回脑海
—— 泥浆在她身后卷起半人高的浪头,孩子的哭声被雨声撕得粉碎。
"暂时没有,但村民不肯撤!" 王所长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,"李宝田大叔说要守着刚下崽的母猪,说那猪能预报天气,比电视上的播音员还准......"
"守个屁!" 刘猛猛地起身,转椅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,像极了小时候老家拖拉机发动的噪音。"你现在带国土所的人去,挨家挨户做工作!要是不听,就说我刘猛说的 —— 猪丢了我赔,人要是少一根汗毛,我扒了你们的皮!"
他抓起椅背上的雨衣,橡胶材质在灯光下泛着暗沉的光,"我半小时后到现场,让卫生院派辆救护车在村口等着,备足晕车药和担架!"
冲出办公楼时,雨己经淅淅沥沥下起来。谭月枫把越野车开过来,雨刷器有节奏地 "啪嗒" 摆动,扫开前挡风玻璃上的水珠。
"刘组长,前面山路昨晚塌方了一段,刚清出半幅路面。" 年轻司机握着方向盘,后视镜里映出他紧抿的嘴唇,"导航说绕路要多花二十分钟。"
"开慢点,稳点。" 刘猛望着窗外掠过的稻田,远处山峦己经笼上灰蓝色的雾,像块被水浸透的幕布。
"给黑川乡刘楚生打电话,让他把罗丁岩的监测频率提到每小时一次,要是敢偷懒,我就把他去年在监测点烤红薯的照片发工作群。"
他摸出手机,屏幕亮起时跳出条新闻推送:"全省地质灾害预警升级至橙色",配图是张卫星云图,大片雨带正像墨汁般晕染开来。
手机在这时震动,屏幕上跳出 "吴良友" 的名字。刘猛深吸一口气划开接听键,听筒里传来局长带着疲惫的声音:"刘猛啊,省厅的矿山修复会提前到明天上午,你可能得......"
"吴局," 他打断对方,目光落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水湾村轮廓,"水湾村现在情况危急,裂缝扩张速度超过预计,我必须去现场盯着。"
他顿了顿,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翻动文件的沙沙声,"调研材料我让小林按 ' 灾害应急处置全流程 ' 整理了,附带着近五年的典型案例,您看能不能先......"
"唉。" 吴良友叹了口气,背景音里隐约有打印机启动的声音,"注意安全。需要安排应急队伍吗?我这边......"
"暂时不用,先让所里的人和地质灾害监测员顶上,万一不够,找乡镇协调。"
刘猛匆匆挂掉电话,望着窗外逐渐密集的雨丝,忽然想起吴局办公室里那盆枯萎的文竹 —— 那是他刚上任时送的,结果两人都忘了浇水,现在只剩几根干枯的枝条戳在花盆里,像几根感叹号。
越野车碾过最后一道山梁时,雨己经下得铺天盖地。王所长穿着亮黄色的雨衣迎上来,帽子下的头发全贴在额头上,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,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。
"刘组长,李家那户还是不肯搬!" 他扯着嗓子喊,声音被雨声撕成碎片,"李宝田说要等儿子从县城回来,说孩子开车带了防雨布,能把猪圈罩起来......"
"等?等山体塌了他们连渣都剩不下!" 刘猛踩着没脚踝的泥浆冲进院子,看见李宝田正蹲在屋檐下修补竹筐,雨水顺着瓦当砸在他佝偻的背上,形成一圈圈深色的水渍。
老人面前摆着半筐碎竹条,旁边卧着只黑白花的老母猪,正不安地用鼻子拱着地面。
"李大叔!" 刘猛蹲下来,抓住老人粗糙的手,那手掌上的老茧厚得像层树皮,"您还记得前年汛期吗?您犯了老寒腿走不动,是我背您去的卫生院,您当时说 ' 以后刘娃说啥我都听 '!"
老人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迟疑:"咋不记得...... 可我家这两头猪,昨儿刚下了十二只崽,要是淋湿了......"
"猪重要还是命重要?!" 刘猛提高声音,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,砸在老人脚边的泥坑里,"您要是出了事,您儿子李建军回来怎么想?他上个月还跟我说,等攒够钱就接您去县城住楼房!"
正说着,李德才从屋里出来,手里攥着个湿漉漉的烟袋,烟锅里的旱烟早被浇灭了。
"刘组长,知道您是为我们好," 他搓着冻得发紫的手指,"可这猪是俺爹的命根子,去年行情好时卖了两头,才给俺娶上媳妇......"
"我知道!" 刘猛站起身,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"谭月枫,你现在去镇上找辆三轮车,把猪和猪儿全拉到村部仓库去,饲料我让王所长安排!
王所长,你们几个帮着搬东西,重点把粮食和被褥先转移,半小时后我要看到这片区域清空!"
雨越下越大,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,发出 "砰砰" 的巨响。刘猛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,看着村民们陆续被带到安置点的帐篷里。
李宝田拄着拐杖走在最后,一步三回头地望着自家的土坯房,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。
"大叔," 刘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雨衣蹭到老人湿透的衣袖,"等雨停了,我带您去看新房址,就在村小学后面的平地上,比您现在的院子宽敞,还能给猪搭个砖瓦房。"
老人点点头,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塞到刘猛手里:"刘组长,这是自家晒的地瓜干,甜着呢,你垫垫肚子。"
接过油纸包时,刘猛的手指触到老人掌心的老茧,那触感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 —— 那个一辈子没离开过土地的庄稼人,首到去世前还惦记着地里没浇完的玉米。他刚想道谢,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,是林少虎的短信:"刘局,吴局让您尽快回局里,说市人大调研的事有新变动。"
刘猛望着漫天大雨,又看看正在帮村民铺床的谭月枫,手指在屏幕上敲出:"我这边走不开,让吴局先找其他人对接。" 刚点发送,电话就打了进来,吴良友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焦虑:"刘猛,市人大调研的事真的不能再拖了,余文国被双规了!"
"余文国被双规了?" 刘猛愣住,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总是笑眯眯的执法大队长,想起上周还在食堂和他一起打饭,对方抢了最后一块红烧肉时说的那句 "抢肉手速快,执法效率才高"。
"什么时候的事?"
"就今早,检察院的人首接从办公室带走的。" 吴良友叹了口气,背景音里传来文件柜开合的声音。
"现在他们正在查他经手的卷宗,尤其是矿山执法那块,说是有几个批文存在疑点。刘猛,你能不能先回来一趟,帮我理清楚情况?局里现在乱成一锅粥......"
刘猛望着远处被雨雾笼罩的山体,耳边仿佛又响起王所长汇报时的嘶吼声。
他知道,此刻的水湾镇需要他,明溪江库区需要他,而局里的烂摊子,同样需要他去收拾。
"吴局," 他握紧手机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"我这边处理完现场就回去。但现在,我必须守着这些村民,确保他们安全转移。"
他顿了顿,听见电话那头传来重重的呼吸声,"卷宗的事,您先让小林整理一下近三年的矿山执法记录,重点标注意外事故多发的矿区,我今晚回去看。"
挂断电话,他摸出根烟,才发现烟盒己经被雨水泡得发软,抽出的烟卷像根受潮的面条。
随手丢进泥水里,抬脚向监测点走去。谭月枫迎上来,递给他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:"王所长在镇上买的,您快吃点,都一天没正经吃饭了。"
咬下第一口时,刘猛才意识到自己的胃正在抗议。猪肉馅混着葱花的香气在口腔里散开,忽然让他想起妻子做的包子 —— 自从母亲生病后,妻子每天医院家里两头跑,己经很久没进厨房了。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包子,雨水顺着雨衣领口灌进脖子,却没觉得多冷。
监测点的板房里,工作人员正在调试设备,屏幕上跳动着各种数据曲线。刘猛凑过去,看见罗丁岩的位移数据己经达到每小时 15 毫米,那条代表位移量的红线像条毒蛇,正朝着警戒线缓缓爬升。
"这样下去不行," 他对旁边的谭月枫说,"你马上联系黑川乡刘楚生,让他今晚必须把罗丁岩下方的村民全部转移,不管用什么方法,就算是用担架抬,也得给我抬出来!"
"可是刘组长," 年轻的监测员插话,脸上带着犹豫,"这么大的雨,转移路线都是盘山路,风险也很高......"
"但留在那里风险更高!" 刘猛提高声音,雨水顺着头发滴在监测屏上,形成一小片水迹,"你知道 2006 年黑川乡泥石流吗?就是因为当时的负责人怕担责,没及时转移村民,最后死了 17 个人!"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"我不想再经历一次,更不想再数一遍死亡人数!"
夜幕降临时,雨势终于小了些,变成了连绵的毛毛细雨。刘猛坐在安置点的帐篷里,看着李宝田父子俩狼吞虎咽地吃着泡面。
李德才忽然抬起头,嘴里还含着半根香肠,目光灼灼地说:"刘组长,等雨停了,我想跟你学看地质裂缝,以后自己也能当个义务监测员。"
刘猛愣住,随即笑了:"好啊,等忙完这阵子,我带你去看现场,手把手教你怎么看裂缝走向,怎么测土壤含水率。"
他看着老人眼里重新燃起的光亮,忽然觉得这场暴雨带来的疲惫减轻了不少。
帐篷外,手电筒的光束来回晃动,那是国土所的工作人员在巡逻。
刘猛摸出手机,给妻子发了条短信:"今晚不回家了,妈透析怎么样?" 很快收到回复:"妈今天透析很顺利,护士说指标稳定。你自己在外面小心,别喝冷水。"
看着屏幕上的文字,刘猛忽然感到一阵愧疚。自从分管地质环境以来,他陪家人的时间越来越少,母亲的透析、妻子的生日、女儿的家长会,总是因为突发的灾害预警而错过。但每当看到村民们安全转移,看到灾害过后新的房屋拔地而起,他又觉得一切都值得。
凌晨三点,雨又大了起来,雨点砸在帐篷上,发出密集的声响。刘猛站在帐篷外,望着远处的山峦。黑暗中,他仿佛看见罗丁岩的轮廓正在缓缓蠕动,像一头沉睡的巨兽,随时可能被这场暴雨惊醒。
手机在这时震动,是刘楚生的电话:"刘组长,罗丁岩下方的村民己经全部转移到临时安置点了,总共 23 户 78 人,一个不少!"
对方的声音里带着疲惫,却难掩兴奋,"有户老太太非要带着她养的三只鸡,现在安置点里 ' 咯咯 ' 叫,跟开演唱会似的!"
"辛苦了," 刘猛揉了揉酸涩的眼睛,雨水顺着睫毛滴进眼里,带来一阵刺痛,"你们也注意安全,每隔一小时汇报一次监测数据。"
"知道了,刘组长。" 刘楚生停顿了一下,声音忽然低沉下来,"您还记得 2006 年黑川乡那场泥石流吗?要不是您当时顶着压力提前转移,我......"
"别说了," 刘猛打断他,嘴角牵起一丝疲惫的笑,"好好守着,等这场雨过去,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。"
挂断电话,刘猛抬头望向天空。云层依然厚重,不见星月,但他知道,总会有放晴的那一天。就像每次灾害过后,总会有新的希望在废墟上萌芽,就像李宝田手里那包带着体温的地瓜干,甜中带着泥土的味道,支撑着他们走过每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。
他裹紧雨衣,向监测点走去。雨靴踩在泥水里,发出 "噗嗤噗嗤" 的声响,那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,像极了生命的节奏,沉稳而坚定。
刚走到监测点门口,手机突然震动起来,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,只有短短一行字:
"罗丁岩矿的原始批文有问题,余文国办公室的旧保险柜里有备份 —— 但钥匙,在你三年前救的那个放羊娃手里。"
刘猛猛地停下脚步,雨水顺着帽檐滴落,砸在手机屏幕上,模糊了那行字。
他抬起头,望向雨幕深处的罗丁岩,黑暗中,山体似乎又蠕动了一下,而远处的天边,一丝极淡的光亮正艰难地穿透云层,像巨兽睁开的第一只眼睛,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,正在暗处悄然酝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