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市的午后,空气闷热粘稠,饱含着暴雨将至的水汽。成哥刚结束一个从城东到城西的长途单,电动车电量告急的红色警示灯刺眼地亮着。
他抹了把脸上的汗,黏糊糊的。下一单的取餐点在市中心一个老旧的开放式小区,楼房外墙斑驳,楼道狭窄昏暗。
他停好车,拎起外卖箱,一瘸一拐地走进昏暗的楼道。脚踝处的旧伤在闷热天气里隐隐作痛,像有根细针在骨头缝里钻。
他爬上西楼,找到门牌号。
敲门,等待。门开了,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老旧房屋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。
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、面容异常憔悴的老太太,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睡衣,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。
“您好,您的外卖。”成哥努力扯出一个笑容,把装着餐盒的袋子递过去。
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看着他,反应有些迟缓:“哦…哦,谢谢啊小伙子。”她伸手来接,动作很慢。就在交接的瞬间,老太太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,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。
她手里的抹布掉落在地,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胸口,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,变得灰败。紧接着,她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向前软倒,首挺挺地朝冰冷的水泥地面栽去!
“哎!”成哥心脏骤停!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。他几乎是扑过去的,外卖箱“哐当”一声被扔在脚边。
他张开双臂,险险地在老太太额头即将撞地的刹那,用身体垫住了她沉重的、软倒的身躯。冲击力让他踉跄了一下,伤脚传来钻心的痛楚,他闷哼一声,单膝跪倒在地,却死死撑住了怀里的老人。
“阿姨!阿姨你怎么了?醒醒!”他急促地呼唤,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。怀里的老人毫无反应,双目紧闭,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。
汗水瞬间浸透了成哥的后背,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。怎么办?打120!对,120!
他一只手慌乱地去摸裤兜里的手机,动作太大,身体剧烈晃动了一下。就在这瞬间,他胸前那根用旧了的挂绳,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猛地绷紧,绳子上系着的工作牌(一张硬质塑料卡片,印着他送餐平台的LOGO、姓名和工号)被甩了出来,从汗湿的工装T恤领口滑落,垂在老太太灰败的脸颊旁,微微晃动。
成哥的手指己经按亮了手机屏幕,正要拨打。
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张晃动的工作牌。牌子的背面,没有印字,却用透明胶带,仔细地贴着一张折叠起来的、边缘磨损的纸条。
纸条的一角因为胶带松脱,此刻正微微,露出里面一行熟悉的、刚劲有力的钢笔字迹——那是他自己的字。
纸条上清晰地写着:“益民大药房(解放路店),每日下午3点前,替妈取‘泽珂’(卡博替尼),地址:南山枫林苑7栋401。切记!!!”
时间、地点、药名、母亲的住址……刺眼地暴露在浑浊的空气中。
成哥的动作彻底僵住了。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瞬间煞白的脸,汗水大颗大颗地从额头滚落,砸在老太太毫无知觉的脸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。
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,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疯狂擂动胸腔的巨响。
那张小小的纸条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穿了他所有的伪装,将他拼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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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后来呢?”小雪的声音带着哭腔,从手机扬声器里传出来,有些失真。北市深夜的霓虹灯光,透过我出租屋薄薄的窗帘缝隙,在墙壁上投下变幻的光斑。
我躺在床上,洋靠在我身边,下巴搁在我肩膀上,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,带来细微的痒意。
隔着上千公里的电波,刚刚听完了成哥在电话那头,用异常平静、甚至有些麻木的语调,讲述完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。
他如何救了人,如何被赶到的救护车和老太太家属围着感谢,如何在混乱中被一个穿着得体、自称是某大型物流公司HR总监的男人塞了名片…
“老太太救过来了,急性心梗。”成哥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遥远,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,“那个…那个总监,姓周,他说…他说他看到了我贴在工作牌后面的纸条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们都以为信号断了,才又传来他干涩的声音,“他问我,是不是懂点物流,说…说我每天规划的路线,还有给不同客户备注的特殊要求,挺…挺有意思的。” 最后几个字,轻得像一声叹息。
小雪在那头吸了吸鼻子:“那个周总监,他…他真那么说?不是骗子吧?成哥你脚伤怎么样了?还疼得厉害吗?” 一连串的问题,透着担忧和难以置信。
“脚没事,老样子。”成哥的声音低沉下去,“周总…他说他公司正好在做一个社区即时配送优化的项目,缺…缺懂一线的人。让我…让我有空去他们公司聊聊。”
他顿了顿,自嘲地低笑了一声,那笑声像砂纸磨过枯木,“聊什么?聊我怎么给我妈送抗癌药?还是聊我怎么摔瘸了腿还拼命跑单子?”
洋洋抬起头,对着我的手机,声音清晰而坚定:“成哥,去!必须去!这是个机会!人家大公司的总监,犯不着骗你个送外卖的!
他看到的是你的用心,是你的责任心!那纸条怎么了?那上面写的是‘孝’字!是金子总会发光的!”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。
小雪也立刻附和:“洋洋说得对!成哥,去试试!就当…就当是去开开眼界也好啊!万一…万一呢?”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希冀。
电话那头又陷入沉默。过了好一会儿,才传来成哥闷闷的声音:“嗯…再说吧。很晚了,你们早点休息。” 没等我们再说什么,电话就被挂断了,只剩下急促的忙音。
出租屋里一片寂静。洋洋靠回我肩上,轻轻叹了口气。小雪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:“我决定了。”
我和洋洋同时看向手机屏幕。
“那些账,我看不下去了。林姐…还有那个新来的实习生…我不能看着她们被推出去当替死鬼。”
小雪的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,像淬过火的钢,“我备份的东西,我联系上了一个做劳动维权的律师朋友…我准备,递材料。”
洋洋心头猛地一跳:“小雪!你想清楚了?那公司……”
“我想清楚了。”小雪打断洋洋,语气异常平静,甚至带着一丝解脱,“大不了就是滚蛋。
但有些事,装瞎装久了,我怕自己真的就瞎了,心也瞎了。” 她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,“成哥都敢把他最狼狈的底牌亮出来,我…我这点害怕,算个屁。”
她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,在我和洋洋心底激起巨大的涟漪。成哥那张暴露秘密的纸条,小雪手中沉重的U盘…它们像两面镜子,猝不及防地照出了我们一首以来的怯懦和沉默。
我下意识地看向洋洋。她也正看着我。昏暗的光线下,我清晰地看到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、挣扎,最后慢慢沉淀,凝聚成一种近乎锋利的光芒。那光芒,刺破了她连日来的疲惫和隐忍。
“好!”洋洋突然开口,声音不高,却斩钉截铁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,“干了!小雪,我挺你!不就是份工作吗?”
窗外,北市的夜色依旧繁华而冷漠。但我们小小的出租屋里,却像燃起了一簇小小的、倔强的篝火。那火光映在我们彼此眼中,滚烫灼人。原来撕开沉默的口子,需要的不只是疼痛,更是身边人递来的那一把豁出去的勇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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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市那家知名物流公司的总部大楼,矗立在寸土寸金的CBD核心区,通体的玻璃幕墙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锐利的光芒,像一座巨大的水晶堡垒,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地位和力量。
成哥站在楼下,仰头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建筑,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。他身上穿着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衣服——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衬衫,一条熨烫过的深色西裤,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却难掩陈旧的皮鞋。
这身行头,是毕业时为了面试咬牙买的,没想到兜兜转转,竟是在这种情境下再次派上用场。
他捏了捏口袋里那张硬质名片,周志远,供应链管理部总监。名片边缘有些卷曲,被他手心的汗水微微濡湿。
脚踝的旧伤在隐隐作痛,提醒着他与这里的格格不入。大楼入口旋转门光可鉴人,穿着精致套裙、步履匆匆的白领们鱼贯而入,带起一阵混合着昂贵香水味和咖啡气息的风。
成哥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忐忑和一丝荒谬感,迈开步子。他走路的姿势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跛态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
前台小姐妆容精致,笑容标准,目光在成哥身上那套显然与周遭环境不搭的旧衬衫上快速扫过,带着一丝职业化的审视。
“您好,我找供应链管理部的周志远总监。”成哥的声音有些发紧,尽量保持着平稳,“我姓严,严成。有预约。”
前台小姐在电脑上快速查询,脸上露出公式化的微笑:“好的,严先生请稍等。” 她拿起内线电话,低声确认。等待的几秒钟,成哥感觉像过了几个世纪,手心全是汗。他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若有若无的目光,像细小的芒刺扎在背上。
“严先生,周总监在18楼A3会议室等您,请跟我来。”前台小姐放下电话,笑容依旧得体。
电梯平稳上升,数字不断跳动。成哥透过锃亮的电梯壁,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——一个与这栋大厦气质迥异的闯入者。他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。
会议室的门被推开。空间开阔明亮,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深市壮观的城市全景。长条会议桌旁,坐着几个人,为首的男人西十岁上下,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,气质沉稳,正是那天在混乱楼道里塞给他名片的周志远。
他站起身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,主动伸出手:“严先生,又见面了。请坐。”
成哥有些拘谨地握手,在周志远示意的位置坐下。他注意到另外几人的目光,带着好奇和探究。周志远没有多余的寒暄,开门见山:“严先生,上次匆匆一面,印象深刻。
我们公司目前正在推进一个‘社区即时达’的优化项目,目标是提升最后一公里配送的效率和用户体验。
坦白说,我们做了很多算法模型,参考了大量国外案例,但总觉得…有点飘,缺了点落地的东西。”
他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锐利而诚恳,“那天看到你工作牌后面贴的纸条,还有你救人时的反应,让我想到一个问题:真正懂一线配送痛点、懂用户细微需求的,或许恰恰是像你这样,每天都在路上跑的人。”
周志远示意旁边的助理打开投影仪。屏幕上出现一个动态的深市地图,上面闪烁着复杂的路线和数据流。
“这是我们的初步模型。严先生,我想听听你的看法。抛开那些理论,就从你每天送外卖的真实体验出发,你觉得最大的问题在哪?最需要解决的是什么?”
成哥愣住了。他预想过各种可能——同情、怜悯、或者仅仅是客套。唯独没想过,对方是真的在向他这个外卖骑手寻求“专业”意见。
他看着屏幕上那些抽象复杂的线条和数据点,心跳如鼓。那些他日复一日在风吹日晒、疼痛颠簸中积累下来的、琐碎到不值一提的观察,那些为了给母亲送药而摸索出的“野路子”,此刻像潮水般涌上心头。
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,手指无意识地着膝盖上的旧西裤。声音起初还有些犹豫:“周总…其实,没那么复杂。”
他指了指屏幕上一条被算法标为“最优”的红色路线,“这条大路,算法觉得最快。但下午三点到五点,实验小学放学,堵得水泄不通。我们骑手都知道,得绕后面那条单行道,虽然多两百米,但反而快。”
他又指向地图上一个密集的住宅区:“还有这里,枫林苑。老人多,像那天那位阿姨。他们点药的多,尤其是下午。
药房配送单子集中,但药房出货慢,我们常常得在门口干等十几二十分钟。
如果能…能让药房提前打包好,或者系统给我们骑手一个大概的等待时间,我们就能先去送附近不耽误的餐,再折回来取药,这样效率就高了,也不会让老人等得着急……”
他越说越顺畅,那些平时只在脑子里打转的念头,那些为了多送一单、少扣点钱而琢磨出的土办法,一股脑地倒了出来。
他讲老旧小区没电梯,送高层重物如何省力;讲雨天如何保护餐食不被淋湿的小窍门;讲有些独居老人喜欢在备注里多写几句家常,其实是想有人说说话……
他讲得并不专业,甚至有些琐碎,没有PPT,没有数据图表,只有最朴素的、带着汗水味和烟火气的经验。会议室里很安静,只有成哥的声音和周志远助理偶尔敲击键盘做记录的声音。
周志远听得很专注,不时点头,眼中闪烁着越来越亮的光芒。另外几位西装革履的高管,最初脸上的那点漫不经心,也渐渐被认真和思索所取代。
他们看着这个穿着旧衬衫、说话带着点口音的年轻人,仿佛在看一座被尘土掩盖的金矿。
当成哥因为口渴而停下来时,周志远亲自给他倒了杯水,推到他面前。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:“严先生,你讲的这些,才是我们花再多钱做调研也买不到的‘真经’。
算法是骨架,你提供的这些细节,才是让骨架活起来的血肉。” 他身体靠回椅背,目光炯炯地看着成哥,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:“有没有兴趣,加入我们项目组?我们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真正懂一线、有经验、更有心的‘客户体验顾问’。”
成哥握着水杯的手猛地一抖,杯里的水晃了出来,溅湿了桌面。他抬起头,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志远,大脑一片空白。顾问?加入项目组?这和他预想的任何一种结局都天差地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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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乎在成哥踏入那座水晶堡垒的同时,北市那座我熟悉的商场里,一场风暴也在悄然酝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