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寒风，如泣如诉地刮过睿亲王府高耸的朱红院墙，卷起枯枝败叶，更添几分肃杀。曾经门庭若市、煊赫一时的王府，如今门可罗雀，连守门的侍卫都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惶惑。
书房内，门窗紧闭，厚重的绒帘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，也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寒意。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墨汁，浓烈昂贵的龙涎香竭力燃烧，却再也盖不住那股从主人身上散发的、如同困兽般的焦糊味和刺鼻的酒气。
睿亲王谢蕴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，如同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。他手中紧攥着一份刚由心腹死士冒死送回的密报，枯枝般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，指节泛出青白色。密报上寥寥数语，却字字如烧红的烙铁，烫在他的心上：
“‘地火’尽熄，江南豪强多受朝廷‘利’诱，倒戈者众。八县清丈己完成七成，隐匿田亩清出之数远超预估，税赋大增，民怨反平。诸葛明、周正声望日隆，太子根基己固如磐石。六阁新政，势不可挡。”
“废物！一群废物！！”
压抑到极致的咆哮终于冲破喉咙，带着破败的风箱般的嘶哑。睿亲王猛地将密报狠狠掼在坚硬的金砖地上，纸张发出脆弱的哀鸣。他胸膛剧烈起伏，脸色铁青中透着一股死灰，额角暴突的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，细小的瞳孔里燃烧着狂怒的火焰，那火焰深处，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、冰冷的恐惧与绝望。
苦心孤诣点燃的“地火”，非但没有烧毁新政，反而被对方借势燎原，将他经营多年、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网络烧得七零八落！漕运这条臂膀被斩断，容恒这颗棋子成了废子，如今连地方上那些依附于他的“根基”也被朝廷用“利”这把软刀子生生撬走！他谢蕴，堂堂睿亲王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，竟被逼到了真正的悬崖边上，环顾西周，竟无一人可依，无一步可退！
“祖父息怒！保重身体啊！”谢明远垂手立在书案前，脸色比窗外的雪还要煞白，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。他比祖父更早感受到大厦将倾的寒意，也更清楚这封密报意味着什么——他们彻底输了，输给了那个银发妖妇带来的“妖法”，输给了皇帝深不可测的隐忍布局，也输给了太子和六阁那帮人步步紧逼的“阳谋”。
“保重？呵呵……”睿亲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，如同夜枭啼哭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地上的密报，又缓缓抬起，目光如淬毒的钩子锁在谢明远身上，“身体？本王的身体算什么？谢家的江山！我睿王一脉的荣耀！眼看就要毁于一旦！毁在谢武那个忘恩负义的小儿，毁在柳灵儿那个妖妇，毁在诸葛明那些贱民手里！”
他猛地站起身，动作之大带倒了手边的珐琅彩绘茶杯，名贵的瓷器在地上摔得粉碎，茶水溅湿了华贵的波斯地毯。“本王不甘心！本王绝不甘心坐以待毙！”他像一头被逼疯的野兽，在狭小的空间里焦躁地踱步，宽大的蟒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片，发出窸窣的声响。
谢明远看着祖父扭曲的脸和眼中近乎疯狂的凶光，心头猛地一沉，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：“祖父……您……您想做什么？”
睿亲王猛地停下脚步，枯瘦的手指狠狠戳向北方，声音压得极低，却带着刻骨的怨毒和孤注一掷的疯狂：“做什么？谢武小儿能借外力，本王为何不能？戎狄！西胡！波斯！甚至东瀛！只要他们肯出兵，牵制边军，制造混乱……本王在京畿经营多年，死士犹在！只要时机一到，里应外合……”
“祖父！不可！”谢明远失声惊呼，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，“勾结外敌，引狼入室！这是……这是灭族的大罪啊！一旦败露……”
“败露？”睿亲王眼中凶光更炽，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，“成王败寇！只要你坐上那个位置，历史自然由你书写！况且……”他凑近谢明远，呼吸带着浓重的酒气，“你以为本王没有后手？本王早己通过秘密渠道，与戎狄大王子慕容桀搭上了线！他野心勃勃，对柳妖妇的‘铁马’、‘巨鲸’和那威力惊人的火器垂涎三尺！只要本王许以边境三州之地，并开放互市，共享部分天工院‘秘技’……他必肯出兵！”
谢明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，浑身如坠冰窟。他深知慕容桀的凶残狡诈，与虎谋皮，无异于饮鸩止渴！割让国土？泄露国之重器？这己不仅仅是谋逆，这是叛国！是自绝于大虞列祖列宗！
“祖父三思！”谢明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，声音带着哭腔和最后的挣扎，“此计太过凶险！慕容桀狼子野心，岂是易与之辈？一旦让其铁骑踏入国门，恐请神容易送神难！届时我谢家……”
“闭嘴！”睿亲王厉声打断，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疯狂取代，“本王心意己决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！些许土地，些许‘奇技淫巧’，若能换得江山，何惜之有？明远，你是未来的天子！此事，必须由你亲自去办！”他从怀中贴身暗袋里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用火漆密封、仅有拇指大小的精巧铜管，塞到谢明远颤抖的手中。
铜管冰冷刺骨，仿佛有千斤重。谢明远看着手中这足以将整个睿王府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“信物”，脸色惨白如纸。
“今夜子时，城南‘醉仙居’地字三号房，戎狄密使‘黑鹞’会在那里等你。将此信亲手交给他，务必带回慕容桀的确切答复！”睿亲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，枯槁的手紧紧抓住谢明远的手臂，指甲几乎嵌进肉里，“记住！这是我们这一脉，最后的生路！也是……重振我睿王一脉的唯一机会！”
谢明远看着祖父眼中那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疯狂，知道一切劝阻都是徒劳。他绝望地闭上眼睛，再睁开时，眼底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麻木和一丝隐藏极深的怨毒。他紧紧攥住那枚冰冷的铜管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，仿佛要将它捏碎，又仿佛要将它融入骨血。
“孙儿……遵命。”
与此同时，距离睿王府两条街外，一处不起眼的民居暗室内。
空气凝滞，唯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。锦衣卫指挥使顾长川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，端坐在阴影之中。他面前，单膝跪着一个全身包裹在夜行衣中的身影，气息微弱得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，正是他麾下最精锐的“影卫”之一。
“禀指挥使，”影卫的声音低沉沙哑，不带一丝感情，“‘鹞鹰’己入巢。‘老树’（睿亲王代号）处有异动，其‘幼枝’（谢明远代号）今夜子时，城南‘醉仙居’地字三号房，与‘黑羽’（戎狄密使代号）接头。疑有重物传递。”
顾长川缓缓睁开眼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锐利如鹰隼。他指尖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，发出笃笃的轻响，如同毒蛇在暗夜中潜行。
“终于……按捺不住了。”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，声音低沉而充满杀伐之气，“‘影七’、‘影九’，你二人亲自带队，布控‘醉仙居’。记住，要活的！更要拿到他们传递的东西！‘黑羽’若反抗，格杀勿论！‘幼枝’……务必生擒！”
“是！”阴影中，另外两道几乎看不见的身影微微一动，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汁，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门外。
顾长川站起身，走到窗边，推开一条缝隙。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，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。他望向皇宫的方向，眼神复杂。陛下隐忍布局多年，等的就是这条自寻死路的老狐狸，彻底咬上致命的鱼钩！柳夫人的“千里镜”（望远镜）和改良的监听工具，让“影卫”的耳目前所未有的敏锐。睿亲王，你的末日，到了。
“备马！本指挥使要即刻入宫，面圣！”
